【雁鳴故里】鄭凱南專輯
發布日期:2019-11-26 09:40 ? ? ? 瀏覽次數:? ? ? 來源:未知
鄭凱南,生于湖南衡山,曾就讀于湖南戲劇學校話劇科,經歷上山下鄉后分配至湖南省話劇團擔任演員,在許多劇目中擔任女主角。
1979年考入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師資班,在校期間即開始戲劇和文學創作,發表短篇小說和影視劇本并獲得首屆宋慶齡基金會兒童文學獎。
1986年南下深圳,在深圳影業公司擔任紀錄片編導。1988年調入萬科公司組建影視部并擔任經理。1992年萬科影視有限公司正式成立,擔任該公司總經理二十多年,策劃和制作了如電影《過年》、《找樂》、《蘭陵王》和電視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日出》、《林海雪原》、《空鏡子》、《空房子》、《空巷子》、《鏗鏘玫瑰》、《古城諜影》、《梅艷芳菲》、《兄弟如手足》、《牛虻》、《蘇菲的供詞》、《地下地上》、《金陵秘事》、《閨中密友》、《好大一個家》等有較大社會影響的影視劇作品,創建了萬科影視品牌,在國內外多次獲獎。2009年底從萬科影視公司退休,現為新原野娛樂傳媒公司高級副總裁、深圳市新原野娛樂傳媒公司總經理。
命 運
鄭凱南
我是個唯物主義者,不相信神鬼也不相信來生,但是,隨著一天一天步入老年,回首往事,卻又覺得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主宰著人一生的悲喜禍福!1949年,湖南衡山腳下那小小的南岳鎮,便是決定我這一生命運最重要最關鍵的地方!
尋根索源,得從當時的湖南師范大學說起。這是中國第一所獨立設置的國立師范學院,究其淵源可以追溯到公元976年由北宋潭州太守朱洞所創建的岳麓書院。1938年10月27日,為適應抗戰的需要,國民政府教育部在湖南省安化縣的藍田鎮成立國立師范學院,眾多知名學者匯集于此,包括錢鐘書、皮名舉、陳傳璋、高覺敷、儲安平等著名學者。1944年因日寇進犯湖南,長沙失守,學院西遷溆浦,抗戰勝利后,于1946年遷到了衡山縣的南岳鎮,一直到1949年。
我的生父李雨三當時是南岳國師教體育學的教授,北方漢子,高大英俊,我看過生父當時穿西裝的照片,跟30年代上海灘的電影明星沒有什么差別。他熱情正直,詼諧幽默,愛交朋友,還特別喜歡孩子,我出生之前家里已經有了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多是父親自己接生。人們??吹礁赣H用一輛老舊的自行車馱著四個孩子到山野去摘野花,孩子們的草帽上都插滿金黃色的矢車菊……那時,媽媽肚子里已經懷著我,排行第五,屬牛,小名就叫五牛。
在南岳鎮同一條小街上還住著教育系的鄭其龍教授,安徽人,專攻先秦諸子百家,性格內向,謹言慎行,但課上得極好,深受學生歡迎。鄭教授的孩子7歲夭折,鄭師母從此不再生育。國文系的張述祖教授見李家師母又懷孕,便開了個玩笑,勸生父李雨三把“五牛”送給鄭教授。生父本是性情中人,俠肝義膽,跟鄭教授也很熟絡,沒怎么多想,一口就答應了,鄭教授喜出望外,兩夫妻三天兩頭往李家送雞蛋瓜果,等待著我的出生。
等白白胖胖的“五牛”真的落生,生母便無論如何不愿意將我送人,厚道的鄭家夫婦見李家不提此事,便也打消了抱養我的念頭。本來這事也就過去,但生父總覺得這事忽悠了善良的老鄭,心懷耿耿,在我50天的時候,硬是說服了母親,主動將我送到了鄭家。養父用了《詩經》上“凱風自南”的典故,給我取名為鄭凱南。
這是當年南岳鎮上的一件大新聞,左鄰右舍都來祝賀,無奈我上面的四個哥哥姐姐卻不理解:明明是自家的妹妹,怎么成了別家的女兒?他們天天到鄭家將我偷抱回去,一來二去的,我那俠肝義膽的生父又坐不住了,他替鄭家著急,長此以往,孩子怎么會養得親呢?他毅然從南岳國立師大辭職,離開湖南,帶著全家到武漢體育學院任教去了,兩年后生母又生下一個小女兒,這才慢慢淡薄了對我的思念。
半年之后國師搬到長沙,我隨著養父母來到了美麗的岳麓山下,在青山綠水間開始了我那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作為大學教師家的獨生女,不但衣食無憂,還能時時聽博學的養父“講古”,上小學就有了自己的書架。我從小就會講故事,在幼兒園的講演比賽上,別的小孩子講的都是大灰狼小白兔,只有我出口就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一語既出,驚嚇四座!
1957年我的生父在武漢體育學院被劃成大右派,生母不愿離婚,隨生父一起被“遣返”回原籍勞動改造。當時大姐在北航正值畢業,大哥和二姐在湖北藝術學院,一個學小提琴,一個學長笛,小哥哥剛剛考上鋼琴系,因為父親劃成右派,全家人個個受到牽連,抬不起頭做不起人。父母親臨回農村時,帶走了小哥和7歲的小妹,就像當初把我送給了鄭家是無形中讓我擺脫了株連九族的厄運,而這后一個決定無疑把可憐的小哥和小妹推上了絕路。本來學鋼琴的小哥這一輩子成了一個老農民,小妹則成了另一個農民的妻子……
我的腦海里經常出現著兩個不同的電影畫面:一個是我自己少年時光的生活影像:溫暖的,光明的,無憂無慮的,五彩斑斕的……一個是我的生父母和小哥小妹的生活影像:悲苦的,凄涼的,壓抑的,冷漠的,因而畫面是黑白的……這兩個不同質感的畫面交替放映著,那就是50年代和60年代那一代人最簡潔的生活寫照。
這一生我沒有見過親生父母,文革時期挖地三尺把很多人祖宗八代的歷史都抖摟了出來,竟然也沒有發現我的這一段歷史,真也算得上一個奇跡!直到我18歲那年,已經成為著名小提琴家的大哥才把這一段陳年往事的真相告訴了我。他說,生父生母在農村被當做黑五類分子,屢受折磨精神壓抑,生母48歲就患腦溢血去世,生父晚景凄涼,病重時大姐和大哥回家看他,見他生活拮據,準備寫信向湖南我的養父求救,卻被生父制止了。他說,咱們一家七口都被我這個右派拖累,只剩下一個五牛了!千萬不要把鄭伯伯和她再牽扯進來,就讓這個妹妹在湖南安生地過她的日子吧!
很多人對我說,這就是命運。倘若當初張述祖伯伯沒有開那么一個玩笑;倘若生父沒有兌現那個承諾把我真的送給了鄭伯伯;倘若我依然是李家的孩子,那么當生父受到不公正待遇被遣返回老家時,隨他而去的正好是我!那我今生就不會成為一個著名的影視制片人,成為深圳市影視家協會主席,成為中國傳媒大學的碩士生導師,成為中國民營影視公司第一個走上哈佛論壇演講的人!我會是河北薊縣禮明莊公社張家店村的一個農婦,像我的小妹妹一樣在我生父母去世之后被公社革委會作主嫁給一個貧農的兒子然后一連生下5個孩子!
命運啊,是多么的傳奇,多么的不可思議!六十年來,雖然我沒有再專程回過衡山,沒有再去看看生我的那塊土地,但是我心的最深處,永遠把她當做我頂禮膜拜的圣地。因為那塊地方生育了我,改變了我的命運,在我出生之初便奠定了我一生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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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凱南口述 《晶報》劉憶斯整理
了解鄭凱南的人都知道她特別會講故事,其實她自己就是一本故事書。上世紀70年代,央視播出的話劇《第二次握手》曾在全國引起轟動,舞臺上的丁潔瓊,就是鄭凱南扮演的;1986年,36歲的她初闖深圳,先到深圳影業公司擔任編導,后擔任萬科影視公司總經理和總制片人,一做就是20年。鄭凱南在自己的“第二故鄉”深圳創造了一個又一個輝煌,亦品嘗過失敗的痛苦,但她始終對影視事業癡心不改。
從話劇演員到深影編導
我是那種“父母在,不遠游”的人。我的養父是湖南師大的教授,常年研究先秦諸子百家,從小就教我詩詞歌賦。13歲那年夏天養母病逝,我和養父一起相依為命,度過了“文革”中最艱難的日子。1986年1月老人家去世,三個月以后我就決定來深圳,我的訴求很簡單,就是離開睹物傷心的長沙。
直到現在,我還覺得自己其實是一個蠻保守、傳統的人,不像那些叱咤風云的女強人。來深圳是我自己做的決定,我對演戲沒有癮,當時就想做編、導這樣的幕后工作。1986年年底,深影要組建短片部,文學部的負責人吳啟泰老師鼎力推薦我進了深影??梢哉f,深影是當時中國最小的電影制片廠,只有28個人,大多是管理者、組織者、編劇和編輯,沒有演員,只有兩個導演,一個郭寶昌(注:電視劇《大宅門》導演),一個侯詠(注:著名攝影師、電影《茉莉花開》導演)。
1987年,我拍了兩部35毫米膠片的紀錄片,一部《空間的旋律》,講深圳的建筑,一部《明凈的窗口》,反映深圳的環衛工作。我自己擔任編導、剪輯,還負責解說。因為我從小就喜歡講故事,之前也創作過劇本,所以即便是拍紀錄片我也喜歡拍出故事性。比如《空間的旋律》,我不僅選擇了南海酒店、國貿大廈、體育館、圖書館、銀湖五個有代表性的深圳建筑,還找來了五個不同職業的人,在影片里不光談建筑的風格,也談人對建筑的心理訴求??赡苁俏疫@種“紀錄故事片”的風格比較特別吧,片子出來之后,被文化部外聯局作為向世界介紹深圳的外宣片,翻譯成了8國文字,發行到56個國家和地區。
“化緣”拍片結緣王石
拍攝紀錄片的間隙,我和湖南電視臺的孫卓一起創作了三集電視劇《男人無煩惱》的劇本。因為深影當時一年只有兩部電影有國家撥給的拍攝預算,所以盡管《男人無煩惱》預算只有12萬,可深影卻一分錢也給不出。沒辦法,想要開機就只有自己籌款,四處“化緣”了。
因為劇中主人公是一個生產汽車清洗機的個體戶,我們借此拉到了長沙一家汽車清洗公司七八萬塊錢的贊助。糧草已備,片子馬上就開拍了,我從瀟湘廠請來了張黎(注:著名攝影師、電視劇《人間正道是滄?!穼а荩┊敂z影師,男主演是胡宗琪,兩個女主演分別是張英和楊蕾,都是很好的話劇演員。沒想到當全劇拍到三分之二時,先前投資的那家公司卻不再追加贊助費,我們“斷供”了。因為我之前拍紀錄片采訪過萬科,認識王石,大家都說萬科對文化事業很熱心,你去找王石沒準能解燃眉之急。于是,我就一個人跑回深圳。
兩萬塊錢,原以為到了王石那兒,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沒想到王石非但沒有痛快給錢,還“數落”了我一個下午,說我沒做市場調查啦,沒有成本概念啦,沒有風險意識啦……我在萬科磨了一下午嘴皮子,王石只答應出5000塊錢。事后用王石的話來說“當時鄭導簡直就是‘拂袖而去’”。事隔多年之后,當我自己成為一名文化企業的經營者,才真正懂得籌錢、賺錢是多么不容易。
經過努力,我們終于湊足了拍攝經費,電視劇《男人無煩惱》也很快拍完。然后就是兩個沒想到,一是這個劇上了當時央視一套,二是反響非常好。
1988年2月,我調進了深影,也拿到了深圳戶口,成了一個“深圳人”。一天,我恰好路過萬科,就上去對王石表示感謝,沒想到王石給我提出了一個很正式、很嚴肅的提議:“你的藝術感覺不錯,做事也執著,如果你愿意來萬科的話,我們會支持你組建一個影視部。”我只考慮了一個星期就接受了萬科的邀請,甚至從深影調走了全部檔案,完全不給自己留退路。為什么我當時會放棄一個國營單位而進入一家民營企業呢?第一,我覺得萬科和王石很關注文化;第二,因為我覺得萬科有一種“精英意識”;第三,他們有足夠的資金。
從血本無歸到東山再起
一進萬科,王石就給了我一個“三年內就要贏利”的任務。我們開始并沒有涉足影視劇拍攝,而是拍廣告、制作卡拉OK大碟、拍專題片,第二年影視部就開始贏利了。我常在想,如果當年沒有進萬科,我大概也就是個文藝創作者,絕不會成為一個文化經營者。
1989年年底,一名叫姜一的遼寧作家拿著他創作的劇本《過年》找到我們,我們對這個農家過年的故事很認可,認為它不僅折射了中國社會的人情百態,還反映了商品經濟進入中國家庭后引起的種種變革。于是,我們決定投資與北京電影制片廠合作拍攝。請來了著名導演黃健中,演員有李保田、趙麗蓉、梁天、六小齡童、葛優、史蘭芽、丁嘉莉、胡亞捷、譚小燕、申軍誼,全都是大腕。這是中國第一部同期立體聲故事片,在1991年上映后,國內票房非?;鸨?,當年就賣出了近270個拷貝。在國外,《過年》獲得了第4屆東京電影節評委特別獎和最佳女演員獎。在票房與口碑上取得了雙贏。
1992年,萬科影視公司正式注冊,我擔任總經理。1993年,我們和北影廠又合作了電影《找樂》,這部片子在國際上一口氣得了8項大獎,還得了30多萬美元的獎金。一系列的成功把我們打懵了,于是錯誤的判斷和災難性的決定就接踵而至。
1995年,由我們投資1300萬元拍攝的《蘭陵王》上映。其實,在《蘭陵王》拍攝時我就覺得前景不明朗,但導演提出的“比遠古更遠古,比現代更現代”的創作理念,讓我們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錯誤地認為這部只有60句臺詞、充滿形式感、意識超前的試驗性作品會延續我們的成功,于是我們拿出全部身家,企圖“畢其功于一役”。
《蘭陵王》在國內放映后最終只收回300萬元,虧損超過1000萬元。面對《蘭陵王》的失敗,我當時血壓驟升,眼底出血,很久都緩不過勁來。我開始思考把原來的“精品戰略”改成“面向大眾的藝術精品”。就是說,做的還是精品,但內涵不一樣了,更貼近市場,更貼近老百姓。這次挫折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失敗不是成功之母,善于反省才是成功之母。
我把公司的人員進行了精簡,把指揮中心從深圳搬到了北京,逐步摸索到了觀眾的趣味取向,開始了“二次創業”。1997年,我們拍攝的《日落紫禁城》獲得巨大成功,也讓我們走出了失敗的陰影。
接下來,在深圳市委、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我們相繼制作出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日出》、《林海雪原》這樣高格調、高品質的藝術精品,而《空鏡子》、《空房子》、《空巷子》、《鏗鏘玫瑰》等作品也廣受觀眾好評和喜愛。
回首往事,我來深圳打拼已經有整整23年了。李安有句話說得好,“十年一覺電影夢”,我覺得自己在深圳打拼的這二十幾年,濃縮成一句話就是:廿年一覺影視夢。不過,我的影視夢并沒有醒,絢爛依然。
相關鏈接2:走在深圳冬日溫暖的陽光里
來源:《深圳晚報》
2014年整個夏天,我和我的劇組都在深圳的烈日下打拼著。我們在拍一部反映深圳打工一族的電視劇,叫《你是我的眼》。之后,就是忙著一連串后期的剪輯、配音、合成……11月26日,我正在北京的機房混錄,休息時打開手機,噼噼啪啪一下顯示出近百條微信??吹揭贿B串翹起的大拇指和一簇簇閃著炫彩亮光的鮮花,很是愣了一陣,細細讀來,才明白是《深圳口述史》對我的采訪見報了。
我們長沙一中有個初中79班同學微信圈,都是當年十幾歲時的小伙伴,他們中有長沙市某區的前區長,有大學黨委書記,有著名婦科專家,有腫瘤醫院主任……“文革”之后就天南海北很少見面,只在微信圈里互道安好?!渡钲诳谑鍪贰烦闪四翘煳绾蟮囊粋€話題,從我當年在湖南省話劇團演過《第二次握手》的丁潔瓊說起,勾連起大家的往日情懷。
畢業于軍醫大學的婦科專家彭朗明說:“看了你的訪談回憶,才真正了解你這幾十年的經歷,這里有偶然,有機遇,有無奈,更有成功。少年同窗,各有不同的成長道路,只要朝著自己既定的目標堅定走下去,就一定可以達到自己內心所愿——成功!佩服你的精神,這就是深圳精神吧!”當年班里的少先隊中隊長楊小平發來微信:“歷經坎坷,但事業有成,感動!祝賀你!”
熱心的同學們鼓勵的話沒完沒了,微信之后,電話便打來了,都是老同志了,大家在對我一通表揚鼓勵之余,個個都在感嘆時間上哪兒去了。機房外的走廊沒有暖氣,我拿著電話硬是跟他們侃了40分鐘,最后以承諾回長沙一定請全班老同學去小湘匯猛“搓”一頓,截住了話頭。
我的口述史訪談發表之后的那幾天,天南海北久未聯系的同事、朋友、親人從微信上不斷發來的哭臉、笑臉、大拇指和大紅花,讓我一時間臉紅心熱。當然,深圳的身邊的老同事老朋友和兒子的同事朋友也在微信上一通祝賀,給了我這個65歲的、有歷史的老同志一個信號:你這一輩子算沒白活!
我也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沒白活,我的個人歷史能夠和這座叫做“深圳”的城市聯系在一起,我感到慶幸,感到光榮!
從1986年到現在,一晃快30年了。來的那年36歲,在內地的工資是82元,帶著所有的400元積蓄,手里攥著一紙邊防證,坐著旅行團的大巴士第一次來闖深圳。在增城附近,巴士停了,說大家就地解決午餐。我看到路邊飯店的牌子上寫著“米粉2元一碗”,硬是沒舍得買。那時在長沙,一碗米粉只要2毛。
剛到深圳不久,結識了早來一年的同樣拮據的著名畫家王川,他噴著唾沫星子大談儒家道家縱橫家,對我進行進入深圳怎樣預防物欲橫流的嚴防死守心理培訓。于是我們都按照他的指示,買回大本禪宗的書每晚進行研讀,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拒腐蝕永不沾。那時我36歲,扎著馬尾辮,穿著白襯衫和牛仔褲,戴著一頂黃色的帆布遮陽帽,騎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在炎熱的夏季穿遍深圳的大街小巷,就為了買回一臺性價比最高的電風扇。
1990年,為慶祝深圳經濟特區建立10周年,深圳電視臺舉辦了首屆“大鵬文藝獎”的評選,我自編自導的電視片《深圳印象》獲得一等獎。在那部片子里,我用年輕女導演的眼睛觀察著深圳這座新城并說了這樣的旁白:“在西藏體驗生活的時候,我清晰地知道自己是漢人;在上海拍紀錄片的時候,我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外地人。如今,我走在深圳八月的陽光里,卻一點也找不著客居異地的感覺,因為這里聚集著全中國各個角落來的人!他們是誰,從哪兒來?姓什么、叫什么、從事什么職業……這些都已經沒有了意義。重要的是,就是從這些人手里,誕生了一個讓全中國人自豪,讓全世界人矚目的奇跡!”
那時社會上流傳著“深圳是文化沙漠”這句話,我在這部片子里借著一位來深圳畫廣告賺錢的畫家內心的糾結討論了這樣一個話題:深圳需要金融家、企業家,需不需要藝術家呢?在片子的結尾,內心倔強的畫家終于還是留下了,伴隨著女導演深邃的目光,我寫的旁白是這樣的:“有一位詩人說過,人才是一條理性的河,哪里是谷地,就朝哪里流去。那么,深圳是不是這樣的谷地呢?一幅廣告畫幾天就能畫完,而深圳這幅畫卻要永不停歇地畫下去。那是無數只手在畫著,男人的手,女人的手,年老的手,年輕的手,每只手都要在這塊巨大的畫布上添上一筆絢麗的顏色。那么,我呢?”
那時經費緊張,為女主角配音的是我自己。我說這番話的時候,聲音鏗鏘,熱淚盈眶,那年我剛滿40歲。這部電視片在深圳臺播出之后,社會反響很好,中央電視臺還特地在當年的“地方臺30分鐘”節目播出。時隔多年之后,有一位在萬科工作的清華畢業生見到我時告訴我,當年他們就是從這部電視片認識了深圳,來到了深圳。我兒子也很喜歡《深圳印象》這部電視片,常常把那句“我走在深圳八月的陽光里”的旁白掛在嘴邊。
30年,時間都到哪兒去了?讓我欣慰的是,我的時間是和我制作的電影和電視劇連在一起的。我和這個城市一起成長,拍攝風景的同時也融入了風景,完美著事業的同時也完善著自身。
1987年,為了拍攝紀錄片中的深圳日出,我自己扛著三腳架帶著攝制組深夜打著手電爬上筆架山,膝蓋磕破了,頭發上粘著胖胖的松毛蟲;1988年,為了航拍城市的美景,我們把運-5飛機的艙門拆掉,在國貿上空盤旋時,飛機朝一側傾斜空中,那一幕驚心動魄;為了拍攝紀錄片《明凈的窗口》,我和攝影師戴著五層口罩冒著高溫和惡臭下到垃圾焚化爐的邊緣;為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們在當年保爾修建窄軌鐵路的烏克蘭博雅爾卡度過了1999年的中國春節……
我能作為百期的口述者之一,感到非常榮幸。一方面提醒我老了,另一方面也說明我對于這個城市還有一點意義。
深圳炎熱的八月過去了,但明年還會再來;我人生的八月過去了,確如小鳥一般遠去,飛得無影無蹤。此刻,我走在深圳冬日溫暖的陽光里,頭頂是藍天,滿眼是蒼翠,我的漸漸花白的頭發被南太平洋濕潤的海風吹拂著,身邊是匆匆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汽車。我想,無論我走到什么地方,只有深圳才是我的家,是我今生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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