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1928—2017)
百年新詩,其起源是一場迫于外來壓力的詩歌內部革命,當然,也有中國文化自身“其命維新”的本能要求。新詩的發生,在精神上,在啟蒙主義思想的影響下,追隨西方現代性,強調個性、自由、批判思想和變革觀念,尋找新的時代精神;在形式上,深受翻譯影響,披著一件西化的外衣。百年新詩因此一直在爭議之中跌跌撞撞前行。
余光中在1970年代的臺灣橫空出世,但自我反省之后急劇轉型,獨辟蹊徑,被譽為“新古典主義”。余光中的詩歌意義,要放到歷史背景和時代背景下來理解。歷史背景就是,在新詩不斷西化的進程中,突然出現了對古典美學的繼承,讓人眼睛為之一亮。時代背景則是,在1980年代初朦朧詩崛起、西化成為主流的內地詩壇,已經轉型為“新古典主義”的臺灣現代詩潮流帶來了一股清風。這也就可以理解了,為何在1980年代中期,余光中、洛夫、鄭愁予等一進入內地,朦朧詩的勢頭就被壓了下去。
余光中也因此自覺和不自覺地,由一個早期的西化者,最終轉型成為了民族美學的傳承人。
余光中的轉型
余光中早期,是一個徹底的西化者,他在參與創辦《藍星》詩刊初期,主張完全拋棄傳統。不光余光中一人,當時臺灣現代詩都是主張全盤西化的,三大刊物《現代詩》《創世紀》《藍星》等,明確強調要注重“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主張完全拋棄傳統。但有意思的是,臺灣現代詩人們越往西走,內心越返回傳統。
我不太清楚余光中的轉向是如何發生的,但他后來突然禮贊“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要做屈原和李白的傳人”,“我的血系中有一條黃河的支流”,成為了“新古典主義”的代表詩人。余光中開始比較自覺地探索現代與傳統融匯之路,比如將中國古典詩詞、自由新詩體、新格律詩以及中國民歌的結構優點,糅合借鑒現代民謠乃至西方民謠(他曾比較早地借鑒過美國民謠歌手鮑勃·迪倫的《答案在風中飄》)。余光中重新重視韻律,融入音樂性,運用了古典詩歌中排比的句式、疊句疊字及反復詠嘆的手法,寫出了《鄉愁》《鄉愁四韻》《民歌》等一系列作品,余光中的詩歌開始呈現與早期完全不同的特質,呈現了一種民族美學色彩,讓人耳目一新。余光中的努力得到了認可,成為詩歌被譜曲最多的當代詩人,并因此超越詩歌圈,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
與此同時,臺灣其他詩人也有類似情況。洛夫,早期追求超現實主義,后來強調“天涯美學”,將超現實主義手法和中國禪意相結合,創作出了《金龍禪寺》等膾炙人口的詩歌;鄭愁予,將中國傳統浪子風范加入到現代中產階級生活方式之中,寫出了《錯誤》等影響深遠的詩歌。這些回歸民族美學的努力,得到廣泛認同。
《鄉愁》的巨大影響
很多人對余光中詩作《鄉愁》的巨大影響和穿透力覺得不可思議。而且,半個多世紀以來,這首詩的影響力不僅沒有減弱,在一個全球化時代,反而放大了,擴散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以致有這么一個說法:凡是有華人腳印的地方,就會響起《鄉愁》的吟誦聲。
這是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追根溯源,這背后的一個深刻的原因,是余光中先生所有詩歌的最終指向,是我們共同擁有的那個強大的古典傳統,是那種讓全球華人魂牽夢繞的永恒的歸屬感和家園感。在新詩與傳統斷裂幾十年之后,余光中先生重新接續傳統,成為古典的傳人,也成為文化中國的代言人,所以,他的詩歌總是濃縮著那么強烈的懷鄉的情感,總是那么打動億萬華人?!多l愁》以其巨大的感染力,穿透地域的阻隔,勾起了全球華人的文化記憶和命運共同感。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這一聲呼喚讓人一聽到就情不自禁,熱淚盈眶。我們每一天都在盼望著團圓,每一天都在盼望著親人平安祖國昌盛。
還需要指出的是,這一首詩歌里的鄉愁還可以有更大的內涵和外延。鄉愁,不僅僅只是一個空間的地理的概念,還是一個時間的概念,古典和現代,也像一灣淺淺的海峽,現代人總想回過頭去尋找故土與家園,這是全球華人的文化共同感和靈魂安定感,也是文化中國不斷綿延擴張壯大的根本的基礎和永恒的主題。
這首詩,堪稱民族美學的一個有代表性的作品。
民族美學的啟迪
我一直把朦朧詩和臺灣現代詩視為當代詩歌的兩大高峰,它們并立齊驅,有著各自的追求方向和美學風格。如果對這兩大詩歌高峰進行比較,則朦朧詩時代性較強,體現了一種時代精神和時代風貌,而臺灣現代詩,由偏重個人性情,到最終呈現一種民族美學。
朦朧詩是文革后期出現的一種詩歌新潮,追求個性,尋找自我,呼喚人性的回歸和真善美,具有強烈的啟蒙精神、批判思想和時代意識,是一種新的詩歌表達方式和美學追求。朦朧詩主要的特點:一是其啟蒙精神、懷疑精神和批判性,二是對人的基本權利的肯定和日常人性之美的回歸。朦朧詩的新的美學追求,得到了部分評論家的肯定,其中尤以謝冕、孫紹振和徐敬亞為代表,他們稱之為“一種新的美學原則的崛起”,為其確定追求人性人情人權的準則,為其提供合法性正當性證明。但朦朧詩由于受西方現代主義影響較大,而現代主義誕生于西方一戰二戰后的幻滅感,其主色調是“上帝死了”之后的灰色焦慮絕望情緒,最終走向解構主義和虛無主義。
所以,朦朧詩最重要的一個遺產,是自我的發現,人性和個人性的覺醒。但可惜的是,朦朧詩到此為止了,甚至,后來淪為了一種徹底的虛無的解構主義,走向了一種極端的自我否定、自我貶低與自我丑化,而不是走向自我肯定、自我探索和自我建構,走向一種民族性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覺。
臺灣現代詩則呈現另外的面貌,由于臺灣詩人特有的現代境遇,孤獨感漂泊感濃郁,尋找主體性意識非常強烈,開始想全盤西化,融入西方,被拒絕。然后處于茫然之中。加上對當時意識形態破滅的失望,沒有了家國依靠,身心皆在漂泊之中,產生了所謂“天涯美學”,只能回到個人,回到個人抒情,回到悠久的中國傳統文化深遠的魅力之中去,而這暗合中國古代詩歌抒情性之特點。因強調個人抒情和沉吟,這些詩人不斷探索,從傳統獲得資源和安慰,再加上現行現代化,又自覺地將傳統與現代融匯,最后發展出一種融合現代詩歌方式但骨子里是中國精神的民族美學。其中一些詩人,包括余光中,在中國崛起的背景下,其個體性最終融入民族主體性,因此成為民族美學代言人。當然,余光中等由于所處時代及背景的限制,其典型性還不夠,還有待更年輕一代中國詩人的成長。
在我看來,這就是民族美學的啟迪。這也是我們進入新時代之后,新時代詩歌可能與新時期詩歌的區別:是自我否定還是自我肯定,是自我貶低還是自我創造,是自我丑化還是自我建構。新時代的詩歌,應該是在自我肯定的基礎上,在個人價值實現的基礎上,最終走向民族的主體性和自我認同,走向一種民族的文化自信與文化自覺,從而創造出具有普世性的精神價值、美學形象與意義世界,并具有全球化的意義、高度和典范性。(李少君│《詩刊》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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